□刘向阳
拉开窗帘,日光刺眼。一看时间过了九点,约好八点半的面试肯定没戏了,我又重新躺下来,合上眼睛想睡个回笼觉,只觉头昏脑胀,思维却十分清晰,昨晚的酒劲早已消失殆尽。
无法成眠,肚子也闹情绪。面对满地的烟头和酒瓶,我熟视无睹,跳跃着旋进厨房,煮熟方便面充饥。出门前,我擦掉镜面的尘埃,里面有一张胡子拉碴的脸,对我挤眉弄眼苦笑。取出外套,发现左腋下裂开了缝隙,白线外露似触须。
对于一个四处揾工的中年男人来说,外套是门面,我要裹着它披星戴月地奔波。扔了吧?舍不得。锁好门,我上街找缝纫店。
以涟水河为界,龙城分新城和老城。新城欣欣向荣,繁花似锦;老城车水马龙,拥挤不堪。我在老城的喧嚣与嘈杂中穿梭,找了好几条街巷,才在状元街寻得一家缝纫店。上前敲门,无人应答,我就向旁边的饭店老板打听。
“你最好晚上来,荷花大姐打鼓去了。”老板告诉我。
裁缝师傅打鼓,这倒是稀奇。但我无意猎奇,当务之急是尽快补好外套。时间快十二点钟了,我干脆进店吃饭。老板高兴地递上菜谱,我尴尬地挥了挥手——我的微信零钱和卡上余额所剩无几,只能点一份蛋炒饭。
饭店虽不大,生意还可以,不时有客人光顾。出了店,突然有一团“红云”从大正街那边飘来,到眼前停下了。我上下打量,她年约六旬,身体瘦小,红衣红裤红帽子,像一束火焰。她下了单车,从后凳上抱起红鼓,开门进店。
我跟进去,边脱衣边说:“师傅,帮我缝下外套吧。”
她洗了手,把剩饭剩菜放锅里热着,说:“我叫王荷花,跟王容是本家。”她接过外套,检查裂缝,又从头到脚扫我一遍,神色有点捉摸不透。南宋王容乃湘中地区惟一的状元,策马过此地,故名“状元街”。不承想她也知道。
“晚上来取吧。”她说。
“你能不能现在就补,我等着穿啊……”
“看你男子汉,只有一件外套?”荷花乜斜着眼睛,显出一丝讥诮。
“不,我想……”我无地自容,讪笑着退出店门。
我牌酒烟“三毒”俱全,妻子常唠叨,说我是“败家子”。我嫌她啰唆,骂她“长舌妇”。她跟我闹冷战,我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。
晚上,我从荷花手里接过外套。她说:“是老婆给你买的吧?”我诧异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说:“女人的直觉呗。老婆买的衣服最合身,就算穿旧了也不舍得扔掉。”
我一声不吭地付了钱,步出店门,漫无目的地沿状元街溜达,不期遇到一位远房叔父。他妻子生病去世了,本人独居此地。提到荷花,叔父来了兴致,跟我侃侃而谈。
荷花父亲是状元街的老裁缝,手艺精湛,县城内外颇有名气。传闻荷花出生前夜,她母亲梦见涟水河开满了荷花,铺天盖地,娇艳得很,故给女儿取名“荷花”。荷花读书用功,学业成绩好,每年都能获奖。高考前夕,她与大正街的邱伦在公园约会,被老师抓了个正着,学校勒令其退学。回家后,荷花跟父亲学裁剪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擅长童装、成衣、旗袍、连衣裙,加之荷花容貌出众,一时声名远播,上门提亲者踏破门槛。
讲到这里,叔父顿了一下,“我们仨是同学,登山踏青形影不离,我打心底喜欢荷花,偷偷地给她写情诗,送礼物……只是后来她跟邱伦一块去了深圳。”
我们踱步到了公园,在长凳上坐下来。
荷花和邱伦在深圳一家制衣厂上班,两人出双入对,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。有了积蓄后,他们购买机器开厂子,招聘员工,扩大规模,赚了不少钱。邱伦洽谈业务,应酬渐多,回家更晚,有时不回来。他们最终分手了。
荷花把女儿交给父母照顾,只身前往珠海、佛山等地闯荡。女儿长大后,留在外地工作。荷花父母年老体衰,她选择重返状元街,接手缝纫店。随着时代的发展,鲜有人量体裁衣了,荷花以缝补、锁边、上拉链为主,生意寡淡。除了赡养父母,荷花上午就替广告公司发传单,敲锣打鼓搞促销,下午至晚间则在店里缝补拾掇。
回家时,起风了,我裹紧外套,倍感温暖。不知咋的,我心里空荡荡的,就打消了去酗酒的念头。当晚,我调好闹铃,次日起了个大早,刮胡子,梳头发,捯饬妥当,应聘去了。失业一个多月后,我终于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,干活积极,抢着加班,深得领导赏识。
那天傍晚,我来状元街换拉链,到了店门口,听到里面有叔父的声音。
“荷花,对不起,我当年不该向老师举报你们……”
“我早忘了。”
“你还惦记着他?”
“他破了产,负债累累……”
“你这是何苦呢?”
我悄悄地离开,信步踱至涟水河畔。河水哗哗流淌,我心波澜起伏。这时候,我手机响了,是妻子的电话。
“爸爸,快来接我们啊!”电话里传来儿子的声音,还有妻子的嘤嘤哭泣。
此后,我很少去缝纫店了。即便有什么需要,也是妻子代劳,她针脚细密,缝补牢靠。
邱伦后来出了车祸,没抢救过来。
我叔父呢,卖掉状元街的房子,去了长沙女儿家。
夏季某日,我路过状元街,看见荷花架着眼镜,教外孙女古诗词:
“林断山明竹隐墙,乱蝉衰草小池塘。 翻空白鸟时时见,照水红蕖细细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