梨花风起时，野菜便憨憨绿了一地。

　　爷爷在世时，是个挑剔的人。野菜采回去，奶奶可得费一番心思。

　　碧油油的马头兰，焯水切碎，与香干末同拌，下香油数滴，浇上油泼辣子姜汁蒜泥，鲜香爽辣，比什么都滋味长；冷莹莹的槐花，裹面上蒸屉，凉拌香油醋，入口软糯，比什么都滋味香。

　　再便是那野山葱炒腊肉。知道爷爷爱吃，奶奶总会把冬天的腊肉存几块到春天。柴火熏黑的腊肉，奶奶用刷子一刷，便立马黄澄澄，水汪汪。下锅时，油滋滋地响，腊肉炸得焦黄软嫩，汪汪的，有种特别的嚼劲。这时，抓把野山葱放下，锅里便立马喷起一股馥郁奇异的香味儿，窜出热腾腾的轻烟。仿佛整个舌尖上的渴望，都是被它逼出来似的。一箸入口，三春不忘。

　　彼时，爷爷就会爽朗地说：“好哇！真好！”

　　几口米酒下肚，酒酣耳热，爷爷开始絮叨：“别看那些大商大贾，叱咤风云，他们都未必有我这么潇洒，吃这么香的菜呐！”

　　“庄稼人，吃大地的饭，踏踏实实，乐乐呵呵，季节出什么，我就吃什么，有什么比这更舒坦的吗？”

　　那时，年幼的我并不能明白他，觉得他絮叨。常常端了碗饭就漫山遍野地跑，天黑时回家，爷爷的酒喝完，菜也吃得精光了，可絮叨还是没停过。

　　这么多年，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？

　　大人们却说，奶奶是世界上最好命的女人。

　　奶奶不识字儿，每次看电视时，总有许多“为什么”要问，而爷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她讲电视里发生的事，一讲，就是几十年。

　　爷爷抽了一辈子的烟袋，怎么劝让他别抽，他都说改不了了。奶奶得病了，爷爷却主动把烟戒了，怕影响奶奶。

　　奶奶住进医院的那天，爷爷一个人坐在房前的台阶上，抽了一袋又一袋的烟，一句话也没有说，也没有流泪。医生说，八成是治不好了。我坐在他身边，他挤出点儿笑容给我，那个笑容我到现在还记得。一种说不出的苍凉。

　　后来，奶奶得救了，爷爷却倒下了。他们说，爷爷是累倒的。

　　自从爷爷去世后，奶奶却每天好多话了。四个子女在城市里，奶奶却不肯随他们去。她爱枕着爷爷亲手做的枕头，躺在藤椅上说话。

　　爷爷亲手做的野菊花枕头，柔软得就像爷爷疼爱奶奶的心。那时，听说野菊花可以治头疼，爷爷便采摘了许多。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，每一朵，被爷爷温柔的目光注视过，被爷爷粗糙的手掌抚摸过，他将它们仔仔细细地洗净，晾干，一针针缝成枕头。一如奶奶当年仔仔细细地采摘野菜，一碗碗温暖爷爷挑剔的胃。

　　我把枕头枕在自己头下，软软的，就像草原上柔软的微风一样软。散发着淡淡温柔的馨香。我学着奶奶的样儿，躺在藤椅上，看天，打瞌睡。草原可真大，空荡荡的只有来去的微风和天上的云。

　　我忽然发觉，天空上的每一朵云，都像爷爷。

　　原来奶奶，每天都是这样和爷爷说话的吗？

　　原来一个人思念久了，会这样难过。

　　清明节祭祖时，大人们在爷爷坟前祭拜，点烛火，烧纸钱，以此带去他们对逝者的怀念。记得年少时，爸爸总会拉我在爷爷坟前磕头，这样，爷爷会保佑我考出好成绩。而随着年龄渐长，我们在坟前的愿望，也由“希望爷爷保佑我考上二中，考上理想的大学”变成“希望爷爷保佑我事业有成，我们一家身体健康，万事如意。”我知道，爷爷那么爱我们，愿望总会实现。

　　返程的途中，山野被濛濛的雨雾包围。爸妈搀着奶奶走在前头，四月的雨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好长，漫漫的春洪流过原野，直奔向天际，空荡荡的只剩轰鸣的水声和来来去去的风。而我在后头，就这样看着他们朝着水天一线的方向，慢慢走去。怎么赶，都追赶不上。

　　泪水很快就模糊了视线，我忽然发觉：亲人，是世上最不能失手的东西。

　　人年少时，总希望去那钢铁之城立足，让它带着我努力向前奔跑。而在那一刹那，那些遥远的功名富贵，我都不想去执拗地追逐了。爷爷一辈子没吃过山珍海味，却懂得顺时而食，随心地吃，对家人珍视，对自然与生活坦诚。照样乐乐呵呵，潇潇洒洒，不愧此生。我想到，如今的我最应该做的事，便是在至亲有生之年，多陪伴他们，珍视他们。这样想时，我意识到爷爷已经把整个儿的天空都交给了我。

　　晚上看电视时，我可爱的不识字儿的奶奶，总有许多“为什么”要问。我学着爷爷的样儿，不厌其烦地回答她，同时暗暗告诉自己：愿我像爷爷一样爱奶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