震天响的碰撞声，随着儿子的身影摔门而去，他使劲地抿了抿嘴唇，似乎在使劲憋着气，鼓起的腮帮衬托着脸色铁青。目光发直、脑袋空白、威严尽失，这是个非常糟糕的父亲形象。大约几分钟之后，他站起身，到餐桌旁倒了一杯水，要端起杯子的时候，马上又没有了喝水的欲望，他手指抚了抚玻璃杯，边叹气边摇头。他为人谦逊平和，这一年来，儿子却给了他不少父子相峙的时刻。

　　在他逐日的希望里，儿子今年十六岁，正斜挎一只拍屁股的长书包读高二。似乎就在这一年，儿子暗暗与他较上劲，几乎将他语重心长的人生指向当耳边风，往往不了了之；说话和行为常与他背道而驰，像是没心没肺，又像是肆无忌惮，使他想象中的父子同心同德日渐崩溃。苦恼焦虑之时，他不由想到自己的十六岁，那时他在县城重点中学读书，性情谦卑，做低伏状，身为农家子弟，他知道只有发愤苦读才是改变命运的最好途径。他家穷，人微如浮尘，所以他俭朴内敛，循规蹈矩，一心不知疲倦地学习。当他身为人父，儿子除了上学如他一样聪明才智、思维敏捷，诸如穿衣打扮、举止言谈之类，也一味追求出众，看不出有他半点遗传的痕迹。

　　就是这样一个儿子，成绩却优秀，使他感到曾经模糊的希望指日可待，这点令他深感欣慰。有一次在饭桌上，他情不自禁地往儿子的碗里挟了一块鸡肉，然后鼓励儿子一定要考进北京，人心所向的大都会，有大气魄，一定能培养出人的大格局。儿子将整块鸡肉往嘴里一塞，边嚼边说，这有用吗？你当年读了北京师大，现在还不是办补习班给几个学生上上课，平时练练毛笔字？听后他一愣，准备挟菜的筷子停在半空，与妻子面面相觑。妻子马上调教，你懂什么，你父亲也辉煌过，当年他可是海南一家发行量最大报纸的副总编。儿子的神情狡黠，嘴角浮起一丝意义难明的笑，那现在呢？将来呢？你们不是常教育我辉煌属于过去，要胸怀大志，面向未来吗？儿子的不依不饶使夫妻俩挺尴尬。似乎从这顿饭之后，他说话就再没有原来那种底气了。在他看来，这些年现实挤兑了他，如今儿子对他不是理解之情，而是不屑之心。

　　回首的往事里有他自己的荣光。作为当年县里的高考文科状元，他确实和父母一起骄傲了好久。但是世事沧桑，他现在的生活状况与当年憧憬的人生大相径庭，也被他看成人生无常的一种。随着儿子年龄的增长，自我意识的渐渐生成，他对自己父亲的了解越多，使他对拥有知识的困惑越多。儿子这种对知识质疑的心思让他暗暗焦急，更百口难辩的是他却成了活生生的例子，任他说出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，儿子一例面无表情，嗤之以鼻。他曾想到以奖励来激励儿子，不久前中考，儿子考了全班第一，全年级第六，为了表示隆重庆祝，也隐隐为了显示他如今虽然活得不济，但始终教子有方，他就请了一些亲戚好友吃晚饭。来人有说有笑坐了满满一桌，眼角眉梢都特别舒展，儿子反而缺席了，夫妻轮番打儿子的手机，对方就是不接，可能故意充耳不闻。虽然饭桌上夫妻俩装作谈笑风生，又是敬酒又是帮客人挟菜，但他心里最清楚，这顿饭吃得意义全失。

　　渐渐高大的儿子正值青春萌动，脸上几粒青春痘使他心里有数，早恋问题接踵而至。他觉得应该未雨绸缪，应该与儿子好好谈谈早恋对学习和人生的影响，以助他心里有定力，不将早恋当成人生的乐趣。忽然间他又觉得自己作为父亲，这种启迪竟如此难于启齿，就打算将这一旁敲侧击的工作交由妻子。但是给早恋定性时他又犯难了，他与妻子恰恰是从早恋修成正果。当年两个人同班，他考上了大学，落榜后的妻子毅然放弃复读，在家人一片反对声中来海口打工，起早摸黑挣钱补贴他的生活费。这个痴情女孩，在海口的日落月升里永远是一副舍我其谁的神情。如果这时他认为早恋不好，是否会让文化不高而又自尊心脆弱的妻子误会，以为他一直后悔与她的结合，这辈子她拖了他的后腿。他含糊其词地对妻子丢下一句：你平时多劝儿子以学习为重，什么事都不要跟风。妻子抬起眼睛看看他，不愿多虑，心直口快地回答：你理论水平高，说话一套一套，应该由你来。善良朴实的妻子总是如此信任他，让他啼笑皆非。只是至今，他仍然找不到一个贴切的情景与儿子交谈这个问题，他明显感觉到一个父亲内心的沉闷和障碍，不像别人做父亲能在儿子面前收放自如，时时置身于道德与常识的至高点。

　　上学时他另一番雄心是日后让父母享福，偏偏事与愿违，父母一直在农村老家，两个妹妹相继出嫁后，就剩下两个老人守着沧桑古屋默默度日。他曾好几次劝父母上来海口同住，每当这时，两张干瘦的脸庞都会显出不同程度的左右为难，父母以故土难离为借口，总是说过不惯看不见水稻、槟榔、胡椒的日子。他明白这是父母有意为他分忧，他就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，如果父母真上来了，住哪里确是个问题。他常常带妻儿回去看父母，儿子从来都是对祖父母言听计从，乖顺嘴巧，尽管有些做作半真半假，却每回都哄得老俩口无比高兴，让微笑绽开在皱纹绵密的脸上，让老人久久回味无穷，临到作别时仍忍不住摸摸孙子的头发，搂搂孙子的肩膀。越是看到祖孙其乐融融，他越是纳闷，每回提到老家，儿子都会补上一句：那是你的家，不是我的家。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一脉相传的家族情感，儿子却浑然不觉。

　　可以这样说，他喜欢遐想，在个人修为上他是个以身作则的父亲，他认为，懂得爱是个人品行的重要标志，爱大地爱人类，爱飞禽走兽，爱土地上的一切有生命之物，细微处就能显现一个人的良善。为了培养儿子的爱心，他想带儿子和一群志愿者一起去养老院做义工，在他的观念里，懂得爱的孩子以后大路朝天，天高地阔。儿子爽快答应很出他的意料，使他不由得多看了儿子几眼，儿子的脸上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。在养老院里，阳光很好，空气中却悬浮着一种酸腐的气味。当他看到儿子为那些老人忙前忙后的身影，内心仿佛也投进了一片阳光，他下意识地伸手在胸口一摸，竟有种暖暖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