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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辈子,让我来暖你的脚
文/覃寿娟
  1

  我没想到,父亲竟是如此地绝情,母亲去世没到半年,他就弃我而去,带着一个女人远走高飞,再无半点消息。

  那天我等呀等,等得饥肠辘辘,却再也等不到父亲回来。我打开家里所有的抽屉,找不到一分钱,再看看米缸,剩下不到一斤米,空荡荡的屋子没人回应。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,哭累了,趴在客厅的饭桌上晕晕欲睡。门“吱”地一声响了,她过来牵着我的手说:“小妹,别怕,他不要你了,我要你,跟我回家吧。”

  她的手很粗糙,但很暖。她总是叫我“小妹”。对她最早的记忆,在六岁,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,煮的青菜里很少看到油星儿,一个月见不到一块肉也是常事。每个月总有一天,她拎上半斤猪肉,欢天喜地的跑到我家,递给母亲,那是舅舅家买了一斤猪肉,她割来了一半。每年庄稼人的“四月八”,她会端来一锅香喷喷的五色饭;端午节,她送来散发着清香的粽子。别人分给她的几个苹果,她一个也舍不得吃,全给了我们。

  母亲得了白血病。她丢下了所有的家务来到我家,片刻不离地照顾。母亲病重的时候,她一天只能囫囵睡两三个小时,人也很快消瘦下去。一年后,母亲去世,她满头的黑发白了大半,一下子像老了十岁。送母亲下葬的时候,她紧紧地搂着我,放声大哭,任谁都劝不住,泪湿了我的一身,痛苦像一座山压在我们心上,我知道她肝肠寸断,我也是。我们一起绝望地送走了我的母亲,永远。

  那一年,我十一岁。

  2

  我跟她回了家。当晚,她把正在生蛋的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杀了,那只老母鸡,生蛋勤,那些蛋,她舍不得吃,全都用来换盐,农村人家穷,大都这样。她炖了一锅汤,把鸡腿全都放在我碗里。五岁的表弟嚷着要吃,她说:“小乖乖,别闹啊,等咱有钱了,买好多的鸡腿给你吃。”我心一酸,夹一只给表弟。她背过脸去,好久才转过来,我看到她眼眶有些红。

  收拾完所有的家务,已是晚上十点钟,她领着我到了她的房间。房不大,只能摆上一张床。她铺开了被子,被子虽然洗得发白却很干净。“来,小妹,天冷,上床睡觉吧。”她把一只枕头放在了她的脚边,说:“睡到我的身边来。”我脱了外衣,躺在她的脚边,她替我掖好被子,用双手把我冰冷的脚抱在怀里。她知道我从小是个冷脚的人,特别是冬天,一双脚,总是冰得厉害。感觉她身子颤了一下,却更紧地抱住了,她的怀,很暖,我的脚,慢慢焐热了,我沉沉地睡去……

  3

  我的体质本来就弱,自小就被别人叫做药罐子,加上那年的天气格外冷,断断续续地感冒发烧。她找了好多的草药熬水给我喝。药水很苦,我发脾气,不肯喝。她耐心地轻声劝我:“小妹,喝吧,喝下去,病就好了。”她端药的手,青筋突起,瘦,皲裂得像松树皮。

  药是喝了下去,我的病总是不见好,后来就高烧不退,满脸通红,呼吸也一阵紧过一阵。她慌了,把我送到了县里的医院。检查完毕,医生说:“小孩的肺部感染很严重了,晚来一天,怕是没命了。”

  她红了眼眶。医生说:“交钱吧,要住院治疗。”

  她急得团团转,家里穷,去哪里筹这笔钱?我在病房里,模糊中听见她在外面的走廊求医生:“您一定先用药,我回家要钱来。”

  医生往我身上扎针,我睡了过去。睁开眼,看到她正握着我的手,长长地舒了口气,脸上有了笑意。

 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,一个星期后,我出了院。

  别人告诉我,她卖掉了戴在她手上几十年的玉手镯,那个手镯,是她母亲传给她唯一的信物,据说陪葬过先人,玉里有一丝细细的血线,十分的珍贵。我曾看见走村串户

  的货郎,问了她好几次,她都舍不得卖。

  果真看不到她手臂上的玉手镯,我问她,她说:“小妹,只要你好好的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
  我转过头去,不让她看到我眼里的泪。

  4

  初中毕业,我想都没想,就报考了师范学校,读师范不要学费,国家每个月还提供伙食费,家里的情况已经不容许我有别的选择。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,她拉着我的手,哽咽着说:“小妹,家里穷,没办法,真是难为你了,你成绩好,先读着,以后有钱了,再读大学吧。”

  她送我去学校,准备下长途客车的时候,她帮我捋了捋头发:“小妹,不要太节约,要爱惜自己,该花的钱还是要花,凉了要学会添衣……”那个动作,像极了母亲。

  九月,初秋中午的太阳还是像火一样,车站和学校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。拿不出多余的钱打车,她一根扁担,一头挂着箱子,一头挂着我的衣物,往学校方向走。我说我来挑吧,她拎过东西,说:“我的身子骨还行,别让扁担压坏你。”

  烈日下,我和她在人流中一前一后地走,就是空手走路,我也感到热得厉害。不一会儿,她一头一脸全是汗,衣服全湿了,连发梢也滴下汗来。

  我跟在她后面,看她蹒跚的步伐,抬头,白花花的阳光,刺得我眼睛好痛。

  5

  寒假放假回到家,院子里,她正用一只手拎着拌好的食物喂鸭,一只手绑着厚厚的纱布,用一根绳子吊在脖子上。看到我,她显得很开心:“你看这些鸭子都大了,你回来,就可以杀来吃了。”

  她知道我爱吃鸭子。我没接她的话,问: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她故作轻松地说:“不小心摔断的,没事,医生说,过一段时间就好。”

  二十多只鸭子在她面前呱呱叫,争抢着食物,旁边的小房里,两头猪“哼哼”地嚎,用嘴拱着猪圈,看样子又饿了。

  想起每次卖猪的时候,她都笑得很开心,用食指沾着唾液一张张地点数:“小妹,看看,你的学费又有了。”

  我抢过她手中的盆,跟她急:“你以后不要干这么多了,学校的补贴,我省着花,基本够用了。”盆里拌好的食物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西瓜皮,我觉得奇怪,问:“西瓜皮从哪来的?”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,讪讪地说:“从街上捡的,鸭子吃得多。”已经十岁的表弟在一旁嚷:“她是在拾西瓜皮时摔倒的,还不让我们告诉你,说怕你担心。”

  晚上,我帮她换药,她摔断的手,还肿得厉害,五个手指,弯不过来。我和她躺在床上,看到她的脚底,

  也是一层厚厚的老茧。听她在床的那头说:“人老了,就是没用,禁不起折腾,等你毕业了,我就不养了,现在家里状况你也是知道的。”

  我无言,任凭她用另一只手,把我冰冷的双脚,搂进怀里。

  6

  我毕业工作,父亲这时找上门来,要我跟他回家,我冷冷地看着他,像看一个陌生人。父亲忽然就指着她大声嚷:“你早就知道小妹是聪明的孩子,知道她长大了会挣钱,你养她这么多年,不就是看中她的钱吗?”

  她呆了片刻,眼泪瞬间倾泻而出,这是母亲去世后,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委屈地哭。

  我上前抱住她,撇开父亲的手,一字一顿地盯着他说:“当初你那么狠心地丢下我,我饿的时候,你在哪里?我冷的时候,你在哪里?我病的时候,你又在哪里?只有她,才是真正心痛我的人,她为我卖掉了母亲的信物,她为我摔断了胳膊,她为我辛苦地操劳了这么多年……”

  我逼回了自己的眼泪,抹她脸上的泪水:“是的,现在我挣钱了,可是她,没有要过我一分钱。就是我给她的零花钱,她都攒着,说以后我有了小家后还用得着。这世上,再也没有人如她般爱我。你现在才跟我说回家,你不觉得这话说得太晚了吗?你放心,当你老了,我会履行法律赋予我的责任,给你养老钱,只是,我们之间除了钱之外,再也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
  父亲瞪大了眼睛,终于走了。也许他没想到多年前那个弱小的小姑娘已经不再是个懦弱的人,是的,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疼我的人。

  晚上,睡觉的时候,我第一次主动把她的脚搂在怀里,她的脚,早已失去了弹性,硬得像一根木头。我说:“你一定要健康长寿,你为我做了那么多,也让我,有时间疼你。”

  她的抽泣声,就从床的那头,传了过来。

  她还是走了,病了两年后,我永远地失去了她——我亲爱的外婆。我一直不相信人有来世,但我多愿意人真的有来世,如果上天有眼,让我们来世相遇吧,那时,让我做她的外婆,她做我的孙女,让我来暖她的脚。

  ■ 版主的话

  亲情、友情、爱情,世间人与人的关系,怎一个“情”字了得?

  感谢、感念、感恩,人道此与彼的关联,可全凭“感”字意会。何以亲?怎么友?如何爱?才可尽责无憾;孰为重,孰为轻,方能无愧于心?说情、感怀,新旧皆属我心,状物、舒景,远近全表君意。

  每周日,情感版,关注世俗生活中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的情感故事,剖析人情世故中之是是非非、浮浮沉沉。

  来吧,说出你甜蜜的心动,温情的相守;或是感伤的离别,狗血的剧情。你若倾诉,我们倾听。一起,在回望中梳理,在现实中认清。然后,可以重拾;可以放下;可以更惜眼前人;可以勇表心中爱意;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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